我的冬天，被寒冷裹挾，找不到溫暖的記憶。

冬至，我出生在冰天雪地的祁連山腳下。于是，寒冷記住了我。冬天，不論我抱著火爐，還是守著暖氣，寒冷卻輕易就找到我，并在最短的時間內(nèi)，把我的手腳凍透，總讓我有光著手，赤著腳走在雪地里的感覺。我常常覺得鳥兒在冬天會被凍死，它們的爪子上沒有厚厚的皮毛，在冰天雪地里，在寒風(fēng)冷徹之時，走幾步，就要把爪子縮進(jìn)肚腹下的絨毛里暖和一下，那么冷，能暖和過來嗎？但是，似乎我的擔(dān)心總是多余，鳥兒卻總能走出冬天。走不出冬天的，是人。

踩著厚厚的積雪去上學(xué)，到教室外跺跺腳，布棉鞋上的雪吸附了很多，糾結(jié)著總也不愿下來。教室里的爐子正冒著濃煙，嗆得同學(xué)們顧不上寒風(fēng)的侵襲，紛紛打開門窗，不一會兒，教室里也冷颼颼地像雪地里一般。上了兩節(jié)課，爐子總算不冒煙了，關(guān)緊門窗后，教室里也有了熱乎氣。腳丫子在鞋子里浸得濕漉漉的，鞋子上的雪化了。下課后，爐子被一幫男同學(xué)圍得水泄不通，我的座位離爐子遠(yuǎn)，總也擠不到爐子跟前，鞋子濕漉漉地透著寒氣，腳冰冷冰冷地縮在鞋子里。放學(xué)后，重新踩著積雪回家，鞋子結(jié)了冰，腳就像被禁錮在一個冰殼子里，怎么也走不出寒冷的圍攻。

如果做鳥，我寧愿做一只永遠(yuǎn)追尋溫暖的候鳥，哪怕追尋的路途上有千難萬險，甚至?xí)衙鼇G在半路，但溫暖在前方招手，懷著對溫暖的渴望和憧憬死去，心也透著暖意?？上?，我只是一直北方的小麻雀，在冰冷的雪地里，光著腳丫子，縮手縮腳地尋找著過冬的麥粒，守著寒冷，數(shù)著春天到來的日子。

更多時候，人甚至還沒有一只麻雀得到的溫暖多。在冷冬，它們會擠在一起，互相汲取一些溫暖來過冬。而人雖然也屬于群居物種，但是貪婪和私欲，清高與孤傲，已把人內(nèi)心不多的溫暖擠走了。有人群的地方，就有爭吵和冷漠，那是比寒冬更冷的一種侵襲。

冬天，許多人被凍透了，徹底被冬天留住了。

樓下持續(xù)吹吹打打鞭炮不絕于耳的喪事已經(jīng)結(jié)束了，那不緊不慢如老翁呢喃的誦經(jīng)聲消逝了，那曾經(jīng)在耳邊悲悲戚戚的哭聲也被寒風(fēng)吹走了。逝者曾經(jīng)是一所高中的校長，剛剛度過了六十個春秋，他的胃被寒冷攫住了，沒有走出這個冬天。生前家門若市人流如織，死后也熱熱鬧鬧了幾天，大車小車擁堵住了路口，重重疊疊的花圈順墻一溜兒鋪展，兒女們?yōu)闋帄Z他的財產(chǎn)大打出手。今晨，逝者已然化作了一堆塵土，在某個向陽的山坡建立了新家，靜靜地等候其他親人來地下團(tuán)聚。是的，去地下團(tuán)聚，不管你是榮耀一生還是頹廢慘淡一季，最終都會變成一粒塵埃，或漂浮或潛行，沒有一絲重量地隨風(fēng)而動，渺小的微不足道。

我知道，每個人都會被冬天攫住，凍透在某一個寒冷的凌晨，再也看不到第二天的陽光。每一個生命都會經(jīng)歷自己的寒冬，孤獨地慢慢僵冷，誰也幫不了誰?！?br />
那個冷冬，父親扶著骨瘦如柴的二叔，在雪地里挨家挨戶給全村的老少爺們拜年，每一家每一戶的神龕下，都要掙扎著磕頭。連路都走不穩(wěn)的二叔，每磕完一個頭，就握住男主人的手，搖兩下，含著淚說：“我來給您拜年了?？磥磉@個冬天，我是過不去了……等我走了，你們都來幫忙料理一下。以后多照看一下我的兩個娃娃，他們都還太小，拜托了……”

一向堅強的父親，在一個又一個無眠的寒夜里翻來覆去，唉聲嘆氣。一天早晨，父親埋頭洗臉，捧起水捂著臉嚎啕大哭，那是父親今生唯一的痛哭，肝腸寸斷，聲聲悲咽，無法遏制的傷痛，擊垮了父親。父親整夜整夜地守護(hù)著二叔，不斷地寬慰二叔，幫二叔翻身，聽二叔不停地呻吟。幾層松軟的棉被之上，二叔的骨頭也咯的疼，疼極了，父親就找來大煙土，讓二叔吸上些減輕疼痛。那個冬天太漫長，寒氣太重，二叔的骨頭被凍透了，父親只能眼睜睜地看著，看著二叔吃不進(jìn)一點東西，看著二叔越來越瘦，４２歲的二叔最終沒能走出那個冷冬?！　?br />
冬天，寒風(fēng)冷徹，被凍透的，不光是那些被永遠(yuǎn)留在寒冬的人，還有一些活著卻找不到溫暖的人。冬天會凍透人心，被寒冷包裹的心，是捂不熱的。小妹用十年時間，也沒有捂熱一個男人的心。他扔下小妹和兩個幼小的孩子，自己走進(jìn)了寒冬，也把更深的寒冷留給了小妹。

小妹常常一個人在深夜?jié)菜粋€人風(fēng)里來雨里去養(yǎng)活兩個孩子，還要謹(jǐn)防別人的閑言碎語，孤苦無依。幫婆家哥哥收完了秋天，等自己的九畝玉米要收獲的時候，卻沒有一個婆家人來幫忙。父親開著拖拉機(jī)，拉著病體羸弱的母親，去幫妹妹掰玉米。六十多歲的老父親，剛剛掰完自己十幾畝地的玉米，看到小女兒的窘?jīng)r，又累又急，等叫來幾個女兒，幫妹妹把玉米收完，父親也病倒了。

這個冬天，一向連感冒也沒有的父親，大病了一場。渾身疼痛，打針吊瓶子，在炕上睡了一個月。我去看望父親的時候，父親憨笑著說，好了，沒事了?？晌铱吹礁赣H有些浮腫的臉，不時被咳嗽拉彎的腰。夜里，雖然鼾聲依然如雷，卻會在半夜驚醒時，看到父親披衣坐著，雙手交錯環(huán)抱在胸前，擁著被子低頭閉目打著瞌睡。“爹，你怎么不躺著睡呀？”“胳膊疼得厲害，只有坐起來，這樣抱著胳膊，才不怎么疼了?！蔽抑溃L(fēng)已經(jīng)侵入了父親的胳膊，父親這一輩人的冬天已經(jīng)來臨，而作為女兒的我，卻無能為力地看著父親在寒冬里掙扎。

這個冬天，我用文字把寒冷鎖住。但愿每一個兒女，都是父母懷中的一個小火爐，能給寒冬里的父母遮擋住一些寒氣，帶來絲絲溫暖。